好多好多年前的故事了。我还以为我把它丢了呢！当然图是肯定找不着了

你在很小的时候，常常做过一个梦，梦里只有一片幽暗浓绿的水。多数时候，水面是平静的，甚至一丝波纹都没有，静得像一块镜子。也有些时候，水面上会升出一串串的大气泡，水皮会起皱、涌动，乃至掀起波涛。这时候，你知道水底下有东西就要出来了。然而每当你想要凑近了看那是什么，你便会醒来。一次次地。

最初，你觉得这样做梦很是新鲜，但当你大了些，你开始惧怕。你向家中长辈讲述这个梦境，但除了你的叔祖，其他人只当你是幼儿的幻想，并不在意。在你第三百次梦到那水潭，也就是你十岁的时候，你的叔祖将你领进他的藏品室，自柜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铜镜，放在你手中。

这镜子也不知是何所何月所铸，镜面已锈蚀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，你左看右看也无法从中看到自己的脸，不禁皱起细小的眉毛，问：这是什么。

叔祖没有答话，只是将镜子慢慢翻转过来。镜背光洁无垢，上以极利落的手法雕凿出繁复水纹，水中有两条极怪异的鱼回旋流动，当中有一指甲大小的圆形孔洞，当中却有一圆型孔洞，似乎原本放着什么，但又遗失了。

是颗珠子么？你想问叔祖，却又舍不得转开盯着这镜背的目光。你用小手仔细地抚过纹饰的每一条刻线。你幼小的心里生出了一种以你现在的年龄还不能理解的激动，并且愈渐强烈。忽地，叔祖伸手过来，将铜镜自你手中拿开。你尖叫了一声：给我。

叔祖却摇摇头，自顾自将镜子揣进怀里。你扯着他的衣袍闹个不休，他也不训斥你，只是用一种悲哀和绝望的眼神看着你。你在叔祖的目光里停住了哭闹，乖乖地被他牵着，出了家宅，又走了许久的路，来到一间极狭小的铺子。

那铺子没有牌子，灰突突地立在一条同样狭小的巷子深处，内里晦暗幽深，一种冰凉的气息从中弥漫出来。你扯紧叔祖的衣袖想他带你离开。但叔祖并不理睬。他大步进了铺子，你也只得跟从。这时你听见铺子深处传来嘶哑的问话声：好久不见啦！

叔祖点头：我把它给你送回来了！

说话间你们便走到了铺子深处，你便看见了那个问话者。

原是这铺子的老板，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，他嘴里叼着黄铜的烟袋，皱巴巴的面皮在暗光里呈一种青灰的颜色，一双眼却精亮得像两粒珠子。叔祖将铜镜递给他。他似乎颇不甘愿地接在手，然后拿那双亮得古怪的眼珠扫着你：就是这小家伙？

叔祖叹：他太小了。

老头儿却哼了一声，歪斜着眼说：是你舍不得吧！

叔祖也哼一声：随你怎么想吧。说完，便扯了你转身离开。

那之后直到20岁时，你都未再做过那个梦。初时你觉得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。但后来，随着你年纪渐长，你开始觉得空虚。那是一种无论你做什么都无可排谴的空虚。任你与同袍子弟恣意玩闹，夜夜流连花街柳巷，亦不能解去半分，反而愈渐强烈。有许多次，你自酣梦中怵然惊醒，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梦到了什么。你满身冷汗地坐起，摔开纠缠上来的美姬，然后抓了衣服趿了鞋于深更半夜冲上长街。

夜色深浓，星月廖落。你独行街上，只觉身心俱疲。这不是你该在的地方。你想。但你应该去何处呢？

这个疑问伴着那莫名而强烈的空虚感日日纠缠你的心神。你觉得你就要疯了。

你21岁时，叔祖去逝了。临去前，他握着你的手，叹道：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你了，去找他吧。他会指点你如何找到它们。

于是你又来到那间铺子。但那铺子已荒废了，一扇破木门在台阶上歪斜着。你想，那老头儿是不是也死去了？你觉得失望无比，却还是走了进去。铺子内所有的架子都空了，蒙着厚厚的灰尘。空气呛人。你掩了口鼻，正准备回头时，看见内里柜台上有一物在发光。你心里猛一跳，急冲上去，果然那块铜镜。镜背朝上，依旧纤尘不染。

你欣喜若狂，又见镜旁放了折好的信笺，打开来，上面只有三个字：往东去。

你知道这是那老头写的，指引你的路途。你揣好镜子，向空无一人的柜台深深施礼，而后离开。

不一刻到了家中，才进门便觉困意上涌。倒头就睡。然后你开始做梦。梦里是那片你再熟悉不过的苍老晦暗浓稠的绿色水面。水面正在起伏，速度愈渐加快。那东西正要出现。你大是欣喜，又怕稍一动便会惊醒，以至看不见它。于是你一动不动，直勾勾望着水面。终于，泼喇一声，面前的水高高鼓起，而后分开，露出一片鳞甲狰狞的铁青色脊背，看那形状，正是镜背上雕刻的怪鱼。它用一双金红如火的眼睛自水面之下静静望着你，目光幽静深沉。你也回望着它。你知道它在等着你的到来。

你将铜镜做成佩饰挂于胸前，一路往东寻去。

东面广阔，你沿途打听。这一日，有东来的旅人，提到某处有大湖，湖中心有怪鱼。你询问了所在，匆匆赶去。

一月后你到那湖边。湖水倒映天色，是清冽冽的蓝。并非你所寻的颜色。你稍觉失望，却还是借了船，径自划向湖中心。时值正午，灿烂阳光在平静湖面上映出一片流金，你坐在湖中央，自怀中取出那铜镜，放在阳光下细细观看。

脚下船板这时忽然颤抖起来。随即水面哗啦声响，有一物钻出水面，搅起大片水花。你被淋个透湿，未及看清是何物，眼前一张大口已向你咬来。

你惊骇欲绝，几乎忘了呼喊，只眼睁睁看着那血红大口中剑似的利齿迎面而来。却就在这时，手中铜镜嗡然震响，一道绚光自当中孔洞激射而出，迎上那大口，将它挡在后面。那大口顿了顿，似不甘愿地合拢。你这才看清那原是一条巨大的鱼。它浮在水面上，翻着双金黄的眼珠看着你。

你惊异至极，却听它口吐人言，道：往东去！说完便掀起一片水花，又沉了回去。

你愣怔半晌，才明白它也在指点，抱拳对水面做了揖，驾船回航，又上旅途。

二月后，你行到一条江旁，渡江之时却逢水匪，夺了你的财物并在你身上缚了巨石，推入江中。江水没顶的瞬间，你只庆幸怀中铜镜无失。

不知多久后你醒来，发现自己在一间素净小室中。一老者背对着你坐在半开的室门外，一枝黄铜烟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你心中一动，急急翻身坐起。似乎听见你起身之声，那老者回过头来，精亮的眼珠子盯着你。正是那铺子的老板。

你匆匆上前，拜道：请前辈指点。

老者也不多言，嘿了一声，说道：你来。便引你往外行。

你边走边四处打量，发现自己所在这间小小院落是位于群山环抱中，四周竹林悠悠，空气清冽馨香，入眼皆是一片纯净绿色，或浓或淡，直叫人心畅快。那老者将你带到院角落，指着一眼深井，说：看。

你便探头往井中看去。内里一股幽冷腥咸扑面，正午的阳光直射井中，映出的水波却是暗绿色。

这是……

你骇然抬头。那老者吐了口烟，忽然凑近了你，盯着你的眼睛问：你一定要去寻它，是不？

他的身上却没有烟味，反而有陈旧的腥咸气。他用那双精亮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你，你突然发现，他的瞳孔竟是暗金色的。你愣愣地与他对视了一瞬，才点点头：是的。

那老者忽然笑了，抬手拍打你的肩：好。咱们走！

二人动身。路上，你试图向他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但那老者不是岔开话题，便是装聋作哑故示神秘。你问得几次无果，便不再问。随着渐渐东行，你发现铜镜的纹饰开始发生变化，水纹中的怪鱼似乎随着你愈渐往东而慢慢往中间孔洞靠近。你又惊又喜，知道自己即将接近旅途的终点，将要知道自己的归处。

半月后，你们到了入海口。那老者似乎早有准备，才到码头，已有大船在前相候。

这是你长到这般年纪，头一次见到大海。当船行得半天，你再也看不见陆地，你站在甲板上，望着面前似乎永远无止境的涛涛汪洋，纠缠十数载的空虚与苍茫感就在这水天一色中烟消云散。你欣慰地想道：我终于回来了。然后又惊觉，为什么是“回”？

呵。有人在背后笑。

你回过头，看见那老者咬着烟袋从舱内出来。他在你身边站住，问：你可知你要找的是什么？你茫然摇头。老者答：那是摩伽罗，是水之精神所幻化的能够带来吉运的奇鱼。你便问：那与我有何关系？

那老者却不再回答，只咬着烟袋笑得别有意味。你看着他，忽然也没有了再问的念头。

这段时间里，你没有再做梦。你也并不怀念那梦境。只因你知道你将要真切地见到那奇鱼摩伽罗。

又一日，你睡不着觉，便取出那铜镜观看，然后惊讶地发现那两条摩伽罗鱼已紧贴在了孔洞旁。你不自禁使手触碰，指尖才触到那孔洞边缘，眼前暴起一亮。一道光自孔洞射出。你下意识闭眼，再睁开时，发现自己已不在船中，四周都是奇异的灰色漩涡微微扭动，而脚下，你倒抽了口气。你的脚下，竟然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幽暗苍绿的水面

你到了。

有声音在侧面响起。你回过头，看见那老者背着手，笑吟吟地望着你。

这……

你先是不知所措，即而张大了嘴。

也不见那老者如何动作，倏地便到了你的面前：既然明白啦，那就下去吧。他伸手一推，你脚下一空，直往跌下去。

在入水的一刻，你的衣衫破裂粉碎，融化在水中。你浑身上下，只剩那铜镜。而它也发着光，渐渐脱离你，向水面上升去。你看见那老者在上面探着手，你知道他在等着这铜镜。

然后他将离去，入人世，再寻一户人家，赠予铜镜。这便是种下了摩伽罗之种。它会护佑你家宅平安，事业兴旺，直到那个能够梦到水之精神的孩子出生。而这个孩子得到铜镜后，就会如自己一般执执地寻觅。最后，他会找到这片海，然后义无反顾地投身海中，化作摩伽罗。

同你一起。

【摩竭故事】或摩伽罗，此云鲸鱼。雄曰鲸，雌曰鲵，大者长十余里。大论云：五百贾客入海采宝，值摩竭鱼王开口，船去甚疾。船师问楼上人，何所见耶？答曰：见三日及大白山，水流奔趣，如入大坑。船师云：三日者，一是实日，二是鱼目。白山是鱼齿，水奔是入鱼口，我曹死矣！时船中人各称所事，都无所验。中有优婆塞语众人言：吾等当共称佛名字，佛为无上救苦厄者。众人一心共称南无佛。是鱼先世，曾受三戒，得宿命智，闻佛名字，即自悔责，鱼便合口，众人命存。庄子云：吞舟之鱼失水，则蝼蚁而能制之。